文友相約去科羅埃西亞旅行，早就聽說該地美麗，但從初中唸歷史起就知它所在的巴爾幹半島是世界火藥庫，引發第一次世界大戰，到90年代，那裡槍林彈雨，鄰居廝殺，離我們最近的一次種族滅絶悲劇在那裡發生。2023年五月，我來到科國首都Zagreb，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城市，覺得好安靜，好乾淨，出城一看，天啊！美麗又安詳，和西歐相比，彷彿世外桃源。
巴爾幹亂局終於在90年代結束，至今各國獨立和平共存30年，都在富足進步中，不禁讓人思考，和平是如此美好，可是為什麼那麼難？
恰好在此時看到一句話：19世紀末，統一德國素有鐵血首相之稱的俾斯麥 (Otto von Bismarck 1815-1898)曾說：如果歐洲再發生戰爭，那就是巴爾幹那些蠢事惹出來的。後世評論這句話，一說俾斯麥歧視巴爾幹等東南歐民族，一說認為他真正明白巴爾幹之複雜及危險。
巴爾幹曾有什麼「蠢事」嗎？天下可歌可泣之事，不是都有一點蠢嗎？
巴爾幹並不大，比西班牙稍小，但確實至少有六個族裔在這裡爭地盤，鄰居打鄰居，主要原因就是歷史上被不同皇帝國管轄，原本相似度極高的人種(後世稱為南斯拉夫人)開始信仰不同宗教，說不同語言，各自有了本地性。
然而各國獨立極為困難，千百年的混居生活，怎麼可能一國一族，所以A國中有B族，C國中有D族就發生了，大家在帝國時代沒有機會弄清楚，如今要獨立則是千秋大事，國界如何劃分，依宗教分？依族裔分？依語言分？依100年前的疆界？或50年前的疆界？或依所仰頼的列強意願？歷年來簽了那麼多合約，哪一條才算數？譬如各國曾要求塞爾維亞人不能都住在塞國內，必須分住其他各國，以免塞國坐大。再加上歐洲列強各挺其所愛，各國彊界一改再改，一戰後好不容易成立南斯拉夫國 (1918-1992)，但當強人狄多去世(1980)，舊恨又起，再度混仗數年，生靈塗炭，傷亡無計，舉世為之悲傷。
在19-20世紀千禧年之交，是民族自決的大時代，國父孫中山先生就在此潮流中創建中華民國，遠在地中海的希臘，終於獨立，結束灰頭土臉的奧圖曼帝國時代，它北邊的難兄難弟巴爾幹諸國，莫不紛紛效法。
塞爾維亞
先來談談這個國家，它是巴爾幹最大族裔，信奉東正教，傳統上親俄，有千年歷史，曾一度煇煌，賽爾維亞帝國時期版圖是現在的3-4倍，可惜只維持25年(1346-1371)，就被新興的土耳其奧圖曼打敗，從此從世界地圖消失500年，直至奧圖曼帝國分崩離析才又復活。帝國期間它多次打起獨立戰，也成功過，是巴爾幹諸國中獨立戰經驗最豐富者。它是巴爾幹老大哥，晴雨表，它要下雨，就沒有一處是乾的。
| 2021年巴爾幹各國人口(單位, 百萬) | |||||
| 塞爾維亞Serbia | 波黑Bosnia-Herzegovina | 克羅埃西亞Croatia | 斯洛維尼亞Slovenia | 黑山Montenegro | 北馬其頓N.Macedonia |
| 6.83 | 3.27 | 3.89 | 2.1 | 6.19 | 6.19 |
至於Serbia為何不譯成塞爾比亞而是塞爾維亞，中文讀者或許有興趣：葡萄牙文確實就是Servia, 在西班牙語中，「B」不是唸成「逼」, 而是雙唇交閉而發出輕微的「V」音，所以聽成塞爾維亞是大有可能的。塞爾維亞曾長期被羅馬帝國統治，有拉丁語字源不奇怪，奇的是最初始的中文譯者怎麼會去追溯其拉丁字源而譯之。
世界上最知名的塞爾維亞人: 科學家特斯拉 Nikola Tesla (1856-1943)，他在28歲時移民美國，在電流研究、發明及做生意上都頗有建樹，是交流電始祖，伊隆馬斯克的電氣車特斯拉公司，就是以他命名。電影 The Current War (2019)就是談他和愛迪生競爭的故事。網球名將喬科維奇 Novak Djokovic(1987-) 打遍天下無敵手，數度世界排行第一，至今仍當紅。
風雨欲來
巴爾幹介於歐亞之間，前後分屬羅馬、奧圖曼和奧匈三帝國，但此三帝國都只佔領該區某部份而非全部，所以導致該區政治文化自古就不同。它介於基督教和回教世界之間，而基督教又有天主教、東正教之分及更古老的猶太教，教士、宣道者、十字軍東征帶來信仰熱誠，也帶來不可化解的敵意。信天主教的稱為Croats, 信東正教的稱為Serbs, 信伊斯蘭教的稱為Bosnians, 巴爾幹紛爭基本上就在這三種人之間展開。一戰之前，各族獨立劃邊界的問題已鬧得不可開交，而此時已統治巴爾幹北邊的奧匈帝國直接佔領波斯尼亞(內住許多塞爾維亞人)，這下使塞爾維亞激進主義者陷入絶望，使出暗殺手段。
暗殺，明殺在歐洲王室屢見不鮮，改朝換代，這是最快的方法，譬如俄皇亞歷山大二世於1881年被俄國人炸死，其實就在塞爾維亞國內，其國王及王后也才被自己人謀殺慘死。
塞爾維亞此時已是獨立王國 (由俄支持於1882年成立)，國王亞歷山大一世娶了一位無法生育的寡婦，引起王室及國人不滿，1903年王、后一起被殺，國王那時才26歲，謀殺者中包括一位年輕軍人，11年後此軍人領導的秘密恐佈組織黑手黨有了謀殺新目標—來訪的奧匈帝國大王儲。
魂斷石橋
我們離開科羅埃西亞，南下到波黑首都塞拉耶佛Sarajevo看拉丁橋，在那要命的一天，前兩次暗殺都沒成功，目標物從醫院探望受傷者回來，才上橋，碰碰碰，所有憤怒、仇恨世界級大爆發，兩陣營10個國家打成一團，幾千萬人喪命，這個數字今日寫來仍覺心驚，是為第一次世界大戰。
很小的河，很短的石橋，在橋的一邊，停著一輛仿製的同款深綠色敞篷車，牆上掛著刺殺當時的情景海報，遊客紛紛拍照。水聲潺潺，水中之神或鬼能想像在此之後血流成河的景象嗎？奧匈帝國繼承人奜迪南大公爵及夫人遇害，帝國必然要強烈回應，奧皇發表告全國同胞書：
宣戰宣言 (奧匈皇帝約瑟夫法朗茲Joseph Franz)
這是我的責任，命使我國內大臣和國外大臣通知塞爾維亞，本王朝和塞爾維亞的交戰已開始。
在此命運相關之刻，我必須訴諸我深愛的國民，同胞們，請把這份宣言散諸海內外。
長期的和平努力終歸無勞，可恨的對手逼我方不得不武裝起來，以維護我王朝的榮耀，悍衛我方名譽和主權。
多年前當塞爾維亞王國成立之初至現在，我的前輩及我本人一直給予支持和鼓勵，沒想到該國卻恩將仇報，選擇和我方敵對之路。
這位約瑟夫法朗茲是誰呢？老皇帝當時已84歲，兩年後就駕崩了，幸好沒有看到他的朝代及皇廷崩解。雖貴為皇帝，但他處於亂世家庭悲劇不斷: 23歲時自己逃過一次匈牙利人的刺殺行動，娶了著名的西西公主(Sissi或Sisi)後生了三女一男，一女三歲早夭，兒子在成年後和情人相偕自殺，西西在61歲時又因政治問題被刺殺，到了1914年，他挑選的繼承人姪子斐迪南大公爵又慘死。時代造成的家庭悲劇，一個人能承受多少？
四年後
(註Central Powers的中譯有為同盟國者，為免混淆，此文暫不引用此譯文)
戰打完，世敵已瓦解，巴爾幹重獲新生，本地人及國際社會都想促成該地和平共存，一連串的統一政治實驗展開：先有Kingdom of Serbs, Croats and Slovenes (1918-1929), 之後改名為Kingdom of Yugoslavia, 由塞爾維亞王室掌權，國王亞歷山大一世 (和前述1903年被殺的亞歷山大一世不屬同一王朝)矢志統一，卻在去法國馬賽訪問時被馬其頓分離份子槍殺，在新聞攝影鏡頭下倒臥車內，由此可見統一之路多麼艱辛。
接下來，巴爾幹要接受納粹德國的考驗，此時的南斯拉夫王國要如何因應，服之？抗之？和之？
德義結盟後，離巴爾幹真是非常近了，德軍光是「路過」，就把當地搞得天翻地覆。
納粹側翼
這時要提另一個再度復活的國家 — 義大利，自西羅馬帝國在五世紀被消滅後，形似靴子的義大利半島1200年內部不斷變化，到1861年才統一成義大利王國，王國來了一位首相墨索里尼，他要擴張領土，哪裡最近？他看上僅隔亞得里亞海的希臘。義大利在希臘開戰，英國去幫希臘，希特勒決定去希臘協義抗英，經過南斯拉夫，為求補給線，還等什麼？1941年4月6日開打，七天後南斯拉夫投降，德義成立「科羅埃西亞國」，經這一攪和，南斯拉夫王國消失，境內各族裔版圖又大亂。
雖然束手就擒，但此地仍不時有反抗運動，也相當程度牽制了納粹在歐洲其他地方的軍事行動。由於科羅埃西亞成了納粹側翼，英法美聯軍轟炸當地也未曽手軟。
兩位獨裁者下場都很慘，希特勒自殺，墨索里尼和情婦在米蘭附近小村莊被反對陣營立即槍決。
強人狄多
魔頭走了，狄多 (Josip Broz Tito)橫空出世，他是共產黨員，抗納粹有功，以個人能力及魅力，把已消失的南斯拉夫王國起死回生，體制改為南斯拉夫社會聯邦共和國，以首相及總統身份統治36年(1944-1980)。他一黨統治，推出具南斯拉夫特色的社會主義，有別於蘇聯，稍微走西方路線但不挺美，在美蘇冷戰中保持中立。60年代推廣旅遊，吸引很多西歐遊客，他自己也結交好萊塢明星，擁有遊艇，總之，他把戰火不熄的可憐巴爾幹打造成一個和「安定」、「繁榮」、「享受」稍微沾點邊的新國度，重新和世界亮麗接軌，1984冬季奧運會在塞拉耶佛舉行，是他南斯拉夫新魅力的最大手筆。
當狄多入土時，萬民哀悼送行，他和二戰後的其他強人一樣，有人愛有人恨，愛者稱強人收拾亂世，始肇和平，人民終得安定，生活漸趨繁榮，恨者謂他仍打壓異己。
一場統一一場夢
強人一走，撐出來的場面立即垮台，這是南斯拉夫及全人類的悲哀。現年40歲以上的人都應有印象—在世界的那個角落，又是硝煙、殺聲四起，「不合適」的人被驅逐，被槍決，「不合適」的種族被清洗。基本原因是塞爾維亞要承繼南斯拉夫版圖，不願境內其他小國獨立，而獨立小國也怕隔鄰之獨立國大於自己，兩陣營窩裡反，分裂成四陣營，聯合國及美國介入，沒有人能解釋其中之複雜及殘酷，這是波士尼亞戰爭(1992-1995)。
波士尼亞(或稱波黑)本就是各國中族裔最複雜者，住有塞爾維亞、波士尼亞及科羅埃西亞人，科人最先獨立，這時波境內的賽爾維亞人緊張了，也自行獨立，東邊老大哥塞爾維亞立即承認，於是兩股勢力集合，對付其他族裔，爭戰由此始。
波國最孤單的為波士尼亞穆斯林，也最受到塞爾維亞集團的攻擊，聯合國維和部隊進駐，但沒有大用。爭戰中，震驚世界的8000屍骨出現了。
1995年，波國東境的Srebrenica為聯合國維和區，人民不得擁有武器，未料波國塞爾維亞人就挑出其中8000餘名男性，集體殺之。此二戰後最恐怖的惡行受到國際法庭的追查及審判，長達20年，100多名決策者受審，多人被判終身監禁，萬罪之首被認為是大塞爾維亞主義者及當時南斯拉夫國總統Milosevic, 他堅不認罪，在審判期間因心臟病死於荷蘭海牙拘押所 (2006)。他死後十年，同一法庭宣佈Milosevic教唆戰爭罪的指控，查無實據。
美國主導世局，有時不如所願，有時不得好評，但在這次戰爭中的確起到和平作用，卡特和柯林頓總統都曾親訪。1995年，柯林頓對全美發表演說，在25萬人死亡，2百萬人流離失所後，波士尼亞爭戰三方已齊聚俄亥俄州，在美國主導下簽訂和平協議，確立波士尼亞的獨立及主權及追捕戰爭犯。
戰爭結束，和平至今。
多元之美麗
多元是福祉或詛咒，由兩個字決定 —「包容」，巴爾幹經百年血淚教訓，終於學會了，別的地方呢？仇恨一旦累積，成為世仇，歷史告訴我們，打一仗是免不了的，所以執政者及民間務必時時化解仇恨，實踐包容。
走訪此地，不禁被其多元的美麗而吸引，民居大致相似，但是高聳的教堂大大改變景觀，過了基督教的科羅埃西亞，一入波士尼亞就見到有如白色火箭的清真塔。語言也不同，科羅埃西亞一直使用拉丁字母，一入波境就見到西瑞克字母 (Cyrillic)，此字母系統9世紀由希臘兩位兄弟傳教士所發明，目的是把聖經譯成斯拉夫語，需要特殊字母來發音，至今仍在斯拉夫語國家通行。在某些地圖上，除了一向偏羅馬文化的科國外，巴爾幹其他各國都會附上西瑞克字母。
最後一點，巴爾幹人普遍瘦高而漂亮，像川普妻子梅蘭尼亞(斯洛維尼亞)及網球名將喬科維奇(塞爾維亞)那種瘦高個子，可說滿街都是，他們的祖先從哪裡來，引人好奇。
Hijewel歐遊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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