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次調解會議和第一次一樣,毫無結果,出席人越來越少,待第四次會議時,只剩六個人。  一待大家坐定,馬京恩就每人面前放一份文件。

「這是法院文件,因房租未繳,被房東告上法院,我們要搬家了。」

「搬家,不是關門!你們還要做生意?」

「對,我們找了新地方,就在北一街。」

「我辦公室就在那裡,拜託你別來!」N急搖手。

馬京恩看來輕鬆,甚至讓人覺得,他宣布被房東趕走,幾乎帶著「報喜」的心情,似乎在說,我不是早告訴你們我們沒錢嗎?這就是証據。

但是陳瑞亞已經不一樣了,做了太多場面,說了太多謊話,甚至在被逼急時冒出「我們沒錢,是因為先生在外玩女人」這樣的瘋話後,她終於不支。

自始至終,她低著頭,拿枝筆在筆記本上不停地劃,腦後夾著廉價的假髮髻,十隻手指光白,沒有顏色,仍穿套裝,但已非名牌,她臉色泛黃,連眼白也變成同樣顏色,她從進門後就未發一言。

「保時捷有九部車,我們整個和他們在談,」馬京恩大方開場,像財務總監做月報:「我們和對方律師正在談判,看首期付多少,每月付多少。另外Audi也是大項,進度還未到Porsche的程度,Mercedez Benz情況比較複雜,每個人的律師都不一樣,我們也正在和各律師聯絡。BMW那裡也在做努力,以把責任轉到我名下。」

「你們真的和Porsche有聯絡?」50來歲的秦女士和緩地發聲,她是除了青青外,最有氣質和風度的受害人,若和她相比,婉明和我都屬悍婦。她已默默完成所有四部車的和解,退休賬戶、保險金都拿出來了。這是她第一次在會議中發言。。

「你們也看到了,我有出庭,可是法官問我是誰,還說我不需在場,法官給的判決是default judgment, 可是律師還要告個人,」馬京恩答。

 「對方就是要錢。」

 「沒錯,就是要錢,跟我們要錢不是那麼好,所以要告個人,這是原告律師的決定—」

 「這個事實並沒有改變?」女士仍然心平氣和,我聽得都快冒火了。

  馬京恩點點頭。

  「你們錢欠得太多,根本無法解決,所以車廠告我們個人,所以此事已和你們無關了。你們應該高興。」

  「不是這樣的,我們要負責任,當然要負責任。」

  「我決定和解, 自己籌錢,把事撐下來,連人壽險也拿出來用,我想知道,我要等多久,你才能對我們這些自掏腰包的人交待?你要依租車時間來排順序呢,還是和解時間,還是看金額,我這輩子可能收到你的錢嗎?我本來計劃十年退休,現在要二十年才能退休。」

  眾人皆無語。

 「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受牽連的這麼多人,下輩子要怎麼過?你當初要我幫你擋,我一念之間決定幫你的忙,現在我也是一念之間,決定不要被追債,把這個債扛下來。 我下輩子全靠你,你有任何償還的規劃嗎 ?」

 「這樣說,看你聽不聽得下去,錢一定要還,一定會還,可是我的情況,自己都生存不下去,我能還什麼錢?還講什麼大話?可是我一定還,我怎麼敢說這句話,我如果沒有信心,我不會講這個話… 現在連錢何時來都不知道,可是我有信心—」

      「你這句話已經講過很多遍了。」

      「現在不一樣了,我們有電動車….」

      「什麼電動車,全騙人的,碰撞測驗一個接一個,車子早就被碰爛了!」N喊道。

      「我們還有永動機 —」

      「永動機是什麼呀!你把我們當三歲小孩!」

      「我們生活上很困難,還在面對,為何還面對?如果我拍拍屁股走人,不是太簡單了!重點是,我們敢面對,就是對以後有信心。你們不信耶穌,不信我的話,那我也沒辦法,可是我可以告訴各位,為何我的信心這麼大 …」馬京恩停頓了一會,「因為我有永生。」

      婉明雙臂「咚」地一聲落在桌上,四周響起笑聲,青青低語:「真聽不下去。」

      「就像你們知道的李達,」馬京恩無視於大家反應,「不就是神蹟?給了錢還說兩個月以後才要車。」

      我制止他再說下去。「那絶不是神蹟,拜託,別鬧了!」

      「不要說神蹟,有神蹟我們就不會在這裡,」青青站起來,聲音及態度都強硬,自出事四年以來,從未見她如此。「現在我要知道的是,你為什麼讓秦女士在一個月內租4部車,而且,讓我提醒你,那時是2010年6月,那時你們什麼錢都付不出來了,你們明知道她一簽字就是什麼結果,你們竟然還那麼做,為什麼?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我來解釋,我們做出口—」

      「你不要再跟我說什麼大水管,我不要聽,我只要知道,為什麼,你現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告訴我,為什麼?」

      「像這位N先生,他買車—」

      「你不要跟我講別人的事,我不認識他,我不管他的事。我一直選擇相信你們,support你們,從2008年以來,我一直告訴自己,你們是真有困難,我從不對外講,從不八卦,別人問我什麼,我一句都不說,別人說我很天真,還會相信你們,我也認了,直到發生秦這件事,我才真正覺醒…」

      「不談了,」秦說,「我做的事自己當,不怪別人, I am ok。」

      「我真的無法接受、無法了解、無法想像,你們兩人… 唉!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今天只問你們一句話,你們倒底有沒有良心?」

      「我們是做得不好。」馬京恩低低說道。

      「你們就是欺騙﹗」

      「要轉動,才能生存啊!」

      「你可以轉動,不可以欺騙,就像租房子,租房子要付錢的,租車子也要付錢的,問你一句話,你安不安心?」

      「我可以解釋…」

      「你騙了她,」青青指向秦,「你當著我們的面,跟她說對不起。」

      馬京恩沒答話。

      「你說啊!事到如今,你連一個道歉都不說!你騙了她!秦還是你太太的眷村鄰居!」

      「我..我沒有騙她。」

      此言一出,全場笑出聲來。

      「是我對不起妳!」青青轉向秦,「如果我把他們的事早日說出來,妳就不會受騙!」

      「我不怪妳,如我所說,一切錯誤就在一念之間。」

        秦轉向馬。「我很鼓勵你去做一件事,就是自首。這些事情發生以來,讓我最難過的,是你在媒體上講的話,把我們一船人打翻,把這些誠心來幫助你,卻飽受折磨的人,輕描淡寫說成是『你情我願』貪圖小利之輩。現在,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於情於理於法,你還能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對這一切,我很抱歉,可是若我把這些屬世的東西扛在身上,我每走一步都不會平安,我沒有平安,難道你們會高興?那麼又為什麼要不平安呢!如今我敢面對你們,是我找到了永生,不平安和永生?你選擇哪一個?」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殺了人,你也不必愧疚,因為反正愧疚也不能讓人起死回生?你的身心平安最重要?」婉明問。

      「我們都是罪人。」

      「很多基督徒以你為恥,你知不知道?」青青臉色鐵青。

      「我知道。」他低聲回應。

      在會場氣氛稍微平靜後,我提出困擾我多時的疑慮,「你們是不是在 Title上做假?」

        「我沒有。」

      「沒有?」N從鼻子裡哼出這句話。「我的車怎麼回事?先來了title,我正高興,準備出口了,又來了賬單,你說怎麼回事,你說怎麼回事,你分明做了假!」

      「我沒有做假。」

      「不可能!title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是我做的。」馬京恩聲音微弱。

      眾人互相望了望,竟然不約而同拍起手來。另一人小楊「啊!」地一聲重坐在椅子上。

      謎團終於揭曉,眾人覺得不可能,不願相信之事,自第一天起,就如大白天那樣醒目地在進行。

      「你怎麼敢?」青青一臉厭惡。

      既已承認,馬京恩就有問必答。他說他拿著轉讓文件,對DMV表明要付清餘款,對方同意,他簽了字,就拿到了title。至於怎麼付款,他沒有明說。

      「DMV跟你們有串通嗎?」小楊問。

      「沒有串通,只是他們同意我這麼做。」

      「車廠並不知道這些事?」

      「他們不知道。」

      「我真的希望你去自首,」秦道,「這樣才有公理。」

「你們要有耐心,神蹟必降臨。」馬京恩微笑。

  陳瑞亞仍低垂著頭,在筆記本上左左右右不停地寫劃。

      「我顯然不能等待你們的神蹟,我是腳踏實地一步一步走的人,」秦仍然冷靜。「聽你這麼說,我絶望了,對你而言,你求神蹟,得永生,卻不還錢,而我,不求神蹟,不求永生,卻得替你還錢,It’s ok, It’s ok,我把一切扛下來,往後,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對人誠實,不辜負人,每天晚上安然入睡,我活得心安理得。要說永生,這就是我的永生。」

      這時,陳瑞亞終於抬起頭來,望著她的兒時好玩伴。

     「錢,不過就是錢嘛,又不是命,」秦仍然優雅。「以後,不過就是我和我先生手牽手,過下輩子還債的日子,很辛苦,很難過, but it’s ok。 我的孩子也不能從我們這裡拿到什麼錢,我已和他們解釋,媽媽做了一個不明智的決定,要承擔後果,他們完全了解,不過問了一句話,馬叔叔的孩子以後怎麼辦?」

        「他們是神的孩子!」陳瑞亞說。

      「你給我六部車,全是租的,幸好奔馳及早拖回去,否則我更慘!你們去死吧!自殺吧!」N怒不可遏。

      「你要我死!」陳瑞亞忽然開口了,直視著N,「你要我死,那我還那麼努力還債做什麼?」

      「你努力還債!你倒底還了什麼?你就去死,你!」

      陳瑞亞本性溫和,面對各種各樣的指摘或責駡,她永遠平穩大度,這是我認識她20年來,第一次見她有情緒。

      「我說我要還的,我是不是做到了?我現在那麼困難,還給了你一萬元,你要我怎麼樣?我的律師說,我可以根本不要管你,你要怎麼樣,隨便你!」

      「你還叫屈?我的六十萬呢?你以為還了一萬,我就要感謝你!他媽的!你倒底把我的錢吞到哪裡去了?」他起身往陳靠近,小楊連忙拉住他。

陳瑞哭了,不再說話。我找到一包紙巾,放在她面前。她「終於」流淚了,我反而舒坦,這說明她仍然是個「人」。

就在此時,闖進一名男子,焦急地找位子坐下,他望望四周,十分不安。「對不起,各位,我聽到有這個會,就急忙趕來了。」

天啊!莫非是「新螞蚱」?

「馬先生,我租那車,你怎麼沒付呢?你是不是忘了?」

馬京恩沒答話。

「這…這..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以忘呢?你太糊塗了,這樣下去…那我只有去告你了,我去告你,這樣可以吧!你再不付,我就要去告你了,這樣可以吧!」

  「可以。」馬京恩大方應允。

  「這事我們很有經驗,」小楊對那人說:「你不要著急,我們告訴你怎麼做。」

  「那就好,謝謝,謝謝,啊!真急死我了!」

  小楊和那人走出去,面授機宜。

  「我從北京動完腦部手術回來,」N的心情仍未回復,「本來該好好休養的,結果呢?碰到你們!」他逼近馬京恩,「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吃多少藥?你要了我的命!」

  「有個孩子,得了絶症,神把他醫好了,我親眼見到的。我會永生,一定會,我可以做你的見証 …」

  「你去地獄得永生吧!」N上前去抓他眼鏡,被其他人擋下來。

  「靠著神!靠著神!」馬京恩一邊閃躲一邊唸唸有詞。「我一定可以做你的見証…」

      「走吧!」我站起來,「這個地方陰森森的。」

      「只是現在還不行…」馬拉長了聲音。

     我聽見這句話又回頭望一眼,看到馬京恩已坐回原坐,對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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