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龍年來到,華人社會喜氣騰騰,每個肚子裡的小生命都被寄予天子命,每一株結滿紅彩帶的金錢樹都將茁發,每一個新年新決定都代表更高、更遠的希望,是的,希望。
甚至,金融風暴也收尾了,一棟棟法拍屋覓得新主人,繼續在矽谷這塊寶地上瘋狂增值。相對之下,馬家的遭遇更顯坎坷:在金融風暴初起時勇敢收爛攤,買下豪華胚胎屋,然而因生意失敗,欠繳貸款,在萬事重新來起的樂觀大環境下,豪宅被銀行收回。
我坐在萬馳車行內,膝上放著從圖書館拿來的紅金龍年年曆,瞪大眼睛打量眼前一切。喔!車行已改名了,暫時用一塊灰色布招代替,寫著「希望車行」。內部則煥然一新,象徵富貴吉利的招財樹和水仙花在前廳內這裡一束那裡一盆的炫爛綻放,花草掩映中,出現一套黑色義大利流線型沙發及咖啡桌。在前廳旁邊一排開放式的會客空間中,擺著中式圓餐桌及西式長餐桌,搭配雕花明式太師椅。他們現在安身於一小公寓中,所以這些原屬豪宅的精緻家具,就搬到這兒來了。
「好久不見,過年了,龍年行大運,來!」君君把手中的禮盒拿給我,「老板娘送的蘿蔔糕。」
那是此間一家著名廣東館子特製的新年蘿蔔糕,粉紅色硬紙盒禮品包裝。
我沒有接,不可置信,「這種情況,還送禮啊!」
「過年討吉利,見者有份。」
「見者有份?」
「是啊!」
「那要準備多少盒?」
君君姐笑道,「拿著吧!」
「還有這個?」我舉起萬馳車行印製的免費年曆:「還在印?」
「老板娘說這是車行傳統,不能停。」
我真的想哭了,陳瑞亞如此堅持擺場面,已遠遠超過「打腫臉充胖子」的層次,或許希臘悲劇裡都早己有對這種人性有所剖析。
「這裡發生了那麼多事,那麼多人來鬧場,你還好嗎?」君君跟在陳瑞亞身邊多年,盡責忠誠,她是最了解,或最不了解馬、陳二人的人?我想知道她屬於那一種。
「我們這裡是正規做生意的地方,有人來搗亂,我要報警的,這是美國。」
「你報了嗎?」
「當然報了。」
「你現在也和老板一起禱告?」
「是的,在主的帶領下,我們很快樂。」
「有人打電話來駡你的老板和老板娘,你對人家說,我們哪裡有騙,我們基督徒是不會騙人的。」
「是啊!我們基督徒是不會騙人的。」
「看到那麼多人在這裡發脾氣、掀桌子,你從來沒想過,為什麼?」
「誰做生意沒有困難的時候,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她笑容依舊,沒有半點不悅。
此時我想到教堂執事曾提過,「若不是朴牧師的異象,君君早就…」她一年前得急性盲腸炎轉闌尾炎,九死一生,是陳瑞亞幫助她渡過難關,也因此,朴牧師的恩膏治療也曾用於她身上。
「聽說你當時的情況很危急,是朴牧師救了你。」
「我當時已昏迷,朴牧師坐在我床邊一整晚爭戰禱告,我感到肚腸內有一團團熱氣上升,然後,就有種荒原上忽然百花齊放的感覺,第二天,醫師來看,都不相信,我經歷了神蹟!」
「如果你當時己昏迷,怎麼能感到熱氣…百花齊放?」
她停頓,看了我三秒鐘。「你找老板娘有什麼事?」
「說有事也有事,說沒事也沒事,看到萬馳年曆,想到她,大年初三,來拜年。」
看來君君已罩上一層由宗教和忠誠而形成的保護膜,她在膜內安好,怎麼想,怎麼說,怎麼擋,已形成一套很順滑的說辭。我不必跟她直陳這兩人的詐計,也不必迂迴於雙面人的性格剖析,我不應該再說什麼打擾她的平靜和簡單。世人並不擁抱真相,只擁抱令人舒服的真相。。
「萬事小心。」我說。
我敲門。進去後,見到陳瑞亞端坐在她的巨幅寫真照下,仍是美髮師打理的頭髮、聖約翰套裝,十個指甲染紅做花,銀耳環、金戒指。
如果她此時抱著我痛哭,說聲:「我錯了」,或者只是問:「我怎麼辦?」我都會心軟。但是她仍然是那付不知來自哪個星球的好態度。「龍年行大運,」她雙手交握放在胸前,「很高興看到妳。」
「真的高興嗎?」我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封信,「歹戲拖棚一年多,律師告我了,怎麼辦?」
她拿過信,用黃色粗筆在信上標重點。「6萬4千,怎麼那麼多啊?妳放心,我回來了,我回來上班了。」
「什麼意思?… 那麼這三年你在哪裡?在做什麼?」
「自從三年前我去擔任工商聯誼會會長後,公司一切業務就交給我先生處理了,現在弄成這樣,他也答應不再做,所以我回來上班,收拾殘局。」
「他答應不再做什麼?」
「不再用人頭了,他知道錯了,不能再這樣做。」
我深吸一口氣,「太晚了,真的太晚了,而這三年來,妳難道都不聞不問?」
「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不可能,找人頭都是妳出面。」
「是我出面的,可是,妳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每次問他,他就說沒錢了,問車子去哪裡了,他也語焉不詳,再問,就說他忘了,你說,他這樣子,我能怎麼辦?」
「你們兩人,倒底是怎麼分工的?誰主內,誰主外?是妳牽累他,還是他牽累妳?你們兩人,不管是使壞,或犯錯,或盲目,都那麼同步,兩個人,總該有一個人比較清醒一點點,一絲絲吧!每租一部車,人頭、銀行、車廠,車商全部遭殃。還有,你們也沒發到財,反而身陷重債,房子沒了,甚至有刑事責任,你們一敗塗地,倒底在做什麼?這是誰的點子?」
「你不知道,事情真的非我們能控制,我們以前都是買車,可是誰知道,2008年州法改了,買車的稅金不能在所得中扣繳,所以原來可拿回的5000元,全沒了,我們沒錢可賺啊!能賺5000為何只賺500,那也沒有錯啊!只好用租的。」
「胡說!州法沒改,是美國車廠不讓你們買車賣到大陸,破壞他們的代理制度,你們才買不到,用人頭。好吧!用人頭也可以,付現金買就好了,還用租的?你們說租的可以省5000營業稅,怎麼省?除非你們根本不打算付清,否則租約到期還是要付稅。好吧!就算你們乖乖付完稅了,還要州府退稅,就算有所謂退稅,車主又不是你,怎麼會退稅給你?對的,你要我們簽文件把車子轉讓給你,可是車租約上寫得清清楚楚,租車沒付清根本不能換車主,所以那些轉讓文件根本白簽!你們打的算盤,所謂獲利模式,根本不存在!怎麼那麼笨?還有,對那些車商,人頭用完了,你們根本也弄不到車,卻謊稱車源無虞,拼命收錢,你們怎麼那麼壞!」
我一口氣「喊」這麼多,喉嚨發緊,身體顫抖。
「喔!租車沒付清不能轉讓,我真的不知道。」她淡淡地說。
君君聽到鬧聲進來了,陳瑞亞要她找一些喉糖給我。我吃了兩顆,平靜下來。吵有什麼用?動不了她,只傷到我自己。「妳要怎麼收這爛攤子?」
「他在人際上真的不行,我在這方面可以幫他。其實你可以去問一問,以前我主事時,不是一切好好的?」
「現在不是人際關係的問題,是善與惡,是你要怎麼渡餘生的問題。你不能再幫他了,我了解,如果他執意做下去,你真的阻止不了他,那只有全力保護自己和孩子,看來目前只有一條路可以止血,你必須和他分割。」我始終認為,陳瑞亞在「通情達理」上,還是有些天生的優勢。馬京恩的思考模式已固定,遇到挑戰時,他會用各種方式迴避、抵擋、胡扯,永遠走不出來。
「怎麼分割?」
「離婚。」
「不可能,」她仍是穩穩當當地笑。「基督教義是不淮離婚的。」
「我就不相信基督徒中沒有人離婚。也許在聖經中的某處,對這種艱難情況也有所提示。神同樣處理惡的事情,不是嗎?」
「妳不知道,我們現在每天一起研讀聖經,他比我更努力積極,在這方面,他是我的導師,我很倚靠他。」
「你們,不吵架?」
「以前吵,現在不吵了,沒有時間吵啊!我們每天過主的生活。」
「妳還愛他嗎?」
「哈哈!」她恢復了以往詼諧的大度風範:「我高三就認識他,畢業就結婚,這一生沒有交過其他男友,我不愛他愛誰啊?」
「不管怎麼樣,」我嘆口氣,「面對這一切,你沒有躲起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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