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婦靠臉、「巧」婦靠手,「蹺」婦靠腳
從小,我對上市場下廚房就沒有興趣,所幸家裡對我無此要求,雙手翻書頁還有一點餘溫,到了家事上就變成凍凍果,如果有一天我在廚房裡停留10分鐘,而雙手確實忙著,我爸爸就會說:「大家快來看喔!女兒在洗碗,來照一張相,這件事一定要記在鄧氏族譜上。」我最近在找老照片,始終也沒找到這樣的照片。
大學畢業出國,我不肯帶大同電鍋,我媽媽給我一份食譜: 如果你找到電鍋,外鍋一格水,內鍋一杯水。就這樣我渡過了沒有美食的留學生涯,也不太和中國同學聚餐,孤單一人過。
一名倒楣的男子在娶我前,去拜了很多廟,就是沒拜五臟廟,基於誠信原則,我在結婚以前不斷告知、強調甚至舉牌警告可能的後果,可是他說,「我吃了秤砣鐵了心」,竟然秤砣他都吃得津津有味,那麼還有什麼東西嚥不下去呢?
有了孩子再加上工作,我對做飯無法集中精神,常在廚房裡面迷路,找不到東西,譬如我拿出三個鍋子做菜,鍋蓋卻全蓋錯了: 炸蝦正在用小火煨煮,白菜已經煎的兩面黃,乾扁四季豆正在清蒸。
有一回我甚至發現,電鍋不見了。「親愛的!」我叫道:「電鍋怎麼不見了?」男子從樓上走下來,看著我的眼睛:「親愛的(?) 如果你把眼光從天花板順著牆壁,移到料理台上,你會發現電鍋這段時間並沒有長出兩隻腳來。」
主流社會都不了解我這種太太對社會的貢獻,有一回我先生的朋友來訴苦,說要和太太離婚。我先生面帶苦笑:「我太太…」三分鐘後,這個朋友決定買個一克拉大鑽戒,送給他日日為他料理三餐的太太。
搬家時我特別注意鄰居的組合,右邊李家後院種韭菜,先生愛揉麵,偶爾幫他們看看車子性能什麼的,相信能換來幾盒韭菜水餃和韭菜盒子。左邊余家由中西部來的,深具華人家庭輪流請客的美德,道地家常菜,我可以提供課後兒童中文教學,順便留下來吃晚飯。後面台獨王家的蚵仔煎有夠讚,扮桌有呷擱有掠,我已學了四人份的閩南語餐桌對話來拉關係。小溪對面的中國統一信徒有正宗的南北和菜,我發著兒化音不斷向他們灌輸「小溪兩岸命運共同體的觀念」。山坡上張家吃素,我雖是俗人一個,偶爾上山吃齋禮佛也不難。
在鄰居請客、現成便當以及包子、水餃、披薩等冷凍食品的協助下,我們四口也白白胖胖的過了幾十年。當我年輕身兼記者,教師及寫作時,為了應付精神上的高度耗竭,只有犧牲最不具投資效益及永恆性的烹調藝術。
我告訴自己,情願做個有缺陷,但心情愉快的女凡人,而不是做一個完美但永遠待命的女超人。但這麼多年過去,我了解家人心中是有缺憾的。譬如每次回台,在飛機上我就已經開始品嚐母親曾經烹煮的菜餚,這種期望帶給我無限快樂,把我和家庭重新緊密地連接起來。我的孩子能這樣嗎?他們坐在回家的飛機上,腦中有對我、先生及家的想念嗎?
對孩子而言,在食物文化上,他們失去了中國的,也得不到美國的,我固然不曾解釋左宗棠雞的戰略價值,八寶飯的多重意義,也不曾討論火雞的十字架和南瓜皮的鏤空藝術,他們因大人的不適應而失去東西方純粹的食物,我擔心,在其他方面是否也如此?
如今身為社會上資深、樂活、銀齡的老份子,我有較多時間和心情來發掘食物的豐富性及讓人覺得幸福的理由。我手藝進步不少,也能享受共享美食的快樂,因而也才會有這一篇懺悔錄。如今我希望對我的第三代(未來式)有所補償,當小孫子的小嘴向我要東西吃時,我不是只能給他一個吻。
今日我雖能稍微揮舞廚鏟,只可惜我想抓住的「胃」已不在了。兒子在外,先生改採自然素食主義,我的兄弟各據一方,而我親愛的母親,身為廚藝好手,應該也希望在有生之年吃到女兒親手做的菜吧!但是一切已太遲了。當我把食物送入她口中,對她說,這是女兒親手做的菜,我不知她是否能完全懂得其中的意義,以及我的感恩和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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